伯爵府,迎春院。 麝月自入东府之后,因她是迎春的执事丫头,每日都在迎春院中出入,姊妹们早已司空见惯。 麝月落落大方,言语机巧,人缘和顺,日常与人相处融洽,言笑无忌。 只是众人见她戴着同式宫花进屋,心中都有些意外,湘云等人皆看向宝钗,目光之中颇为好奇。 麝月看到屋里各位姑娘,人人发上都带着宫花,花式和自己头上所戴,仿佛出自同源。 迎春笑道:「你这宫花看着好生眼熟,我们也才刚得了,你居然就先戴上了。」 麝月俏脸微红,抚了下髻上宫花,说道:「我倒没想到这麽巧,宝姑娘也正送宫花过来。 刚才袭人姐姐让春燕来传话,说她得了宝姑娘送的宫花,虽很承姑娘的情义。 只是她平日都在院子里,寻常已很少出门,这麽好的宫花放着白闲。 便让春燕带来送我,我见这宫花好看,便就手戴上了,宝姑娘跟前倒不好意思。」 宝钗笑道:「你这话也见外,我既送了给袭人,便是她自己的东西,她送给哪个自然由她。 她也是个明白人,这才让人转送给你,这也是挺好的事情,这宫花很配你,戴着也很好看。」 宝钗想到袭人刚得了宫花,这麽快便送给了麝月,虽出于她和麝月曾经的情义。 但必定也有其他原故,袭人因服侍宝玉用心,一向很得自己姨妈器重。 或许她从姨妈那里听到风声,知道姨妈对自己深有芥蒂,如今宝玉房中唯独她得了宫花。 或许她担心姨妈对她生出疑虑,这也是未为可知的,自己原本倒未想得这般仔细。 宝钗对袭人将宫花转送麝月,并不太在意,宝玉房里的礼数便已尽到,其他细枝末节并不打紧。 …… 伯爵府,南坡小院。 正屋佛堂之中,观音座前,檀烟缭绕,呢喃佛语,轻盈虔诚。 妙玉盘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口中诵经,每持咒一阙,便用小锤敲击音磬,发出清越悠扬之音。 罄声犹如天籁,在佛堂中绕梁不绝,经久不衰,似乎能涤清世间所有晦暗不明。 等到罄音响了二十馀下,妙玉当日功课便告段落,她睁开妙目,放下音锤,将念珠又戴回脖上。 目光有些不由自主,看向观音座前摆放的土定瓶,瓶中供着一枝姿态俊逸的红梅。 花如火红,蕊点明黄,枝干横斜,暗香沁人。 空寂佛堂之中,这枝红梅是最惹眼的活色生香,如同万物沉底的弱水之上,可以慈悲普渡的航船。 妙玉的明润眼波之中,清晰倒影那俊逸红梅,不由想起那日在梅林之中,贾琮伸手采梅的身影。 方才诵经持咒孕育的无波心境,瞬间有些紊乱,她阖目捏着胸前念珠,强自镇定心境。 稍许才睁开眼睛,正看到土定瓶旁边,供奉在观音像前的桃木命牌,上面刻贾琮的生辰八字。 她默默凝视那命牌,目光中的清冷禅定,随着渐渐柔和的眸波,在难以遏制的淡去…… 她伸手取过音锤,在音磬上敲响,想以此祛除妄念,涤荡心魔,重返清明。 罄声依旧轻盈悦耳,只是少了一份空灵玄妙,多了几分缠绵嗔痴。 …… 妙玉卧房之中,芷芍正坐在床边缝制衣服,见妙玉走入房间,纤手轻拈胸前佛珠,神情有些茫然。 芷芍问道:「师姐,你在佛堂做完功课了?」 妙玉说道:「已执咒过半,身子有些乏了,起来走动一下,又在给玉章做衣服吗?」 芷芍说道:「已下了第一场雪,天气会越来越冷,早些做出来能让三爷换穿。」 妙玉走到衣架前,取下另一件未做完的衣服,上面留有妙玉和芷芍的针脚。 说道:「我帮你一起做完,牟尼院快要修缮完毕,我们师傅就要搬走,到时候想帮你都不行了。」 芷芍恬然一笑,说道:「谢谢师姐。」 妙玉坐在南窗旁座椅上,拿起针线缝制衣裳,只是穿针引线几下,原本紊乱的心绪,奇异的安定下来。 缝制衣裳时的安定恬淡,就像往年她尚心无挂碍,在佛前诵经持咒之时,虔心向佛,以身相寄一般。 芷芍看了一眼全神贯注的妙玉,不由得微微一笑,将心思又集中在针线上。 …… 两人正各自穿针引线,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声音:「芷芍姐姐在屋里吗?」 芷芍放下手中衣服,连忙走出房门,见是迎春的丫鬟绣橘,笑道:「原来是绣橘妹妹,怎找到这里来?」 绣橘笑道:「宝姑娘送来一匣子宫花,说是宫里上用的,姑娘挑了两支,让我送给芷芍姐姐。」 芷芍接过绣橘手中的锦盒,打开是两支精美的宫花,笑道:「好秀气的宫花,帮我谢谢你们姑娘。」 等到绣橘走后,芷芍回到屋内,笑意盈盈打开锦盒,取出一朵宫花,对着梳妆铜镜,戴在如云发髻上。 妙玉见师妹对镜装扮,突然生出一丝羡慕,说道:「好精致的宫花,看着像是宫里纱堆的上品。」 芷芍笑道:「师姐虽每日佛堂修持,日常足不出户,可见识真是不浅,一眼就看出这宫花来历。 方才绣橘也说这是宫里上用的,是西府薛家宝姑娘送的,估计因她家是皇商,才有便利得到这等宫花。」 妙玉微微一笑,说道:「这又算什麽见识,我只是小时候见家里人戴过,那时候年纪小,心里很是羡慕。 便多打听了一句,家里便说了其中典故,虽过去许多年了,我倒是一直没忘。」 芷芍笑道:「我就知道师姐必定出身大贵之家,不然怎麽养的出师姐这般人物。」 妙玉说道:「这倒也不竟然,你和我提过,玉章说你出身微寒,父母一辈皆为平平。 可你却生的如此出众,怪不得玉章念念不忘,分离数年之久,也要满江南将你寻回。 可见人物如何皆为天定,与家门出生可没多大关系。」 芷芍听出师姐言辞避讳,知道她不愿提起家门起源,自然也不会去多问。 笑道:「师姐小时羡慕家人佩戴宫花,不如今日得偿所愿,我这里还有一只,师姐戴上瞧瞧。 我可是从来没见过师姐戴花,让师妹看看稀罕如何。」 妙玉皱眉说道:「胡说,我是个出家人,怎麽能戴宫花,看着像什麽样子。」 芷芍笑道:「师姐戴发修行,俗缘未尽,出世入世,皆为修持。 如今又在房中内室,只有我们两人,师姐只戴给我瞧瞧,旁人又看不到,我绝不告诉师傅。 头戴宫花,心中无暇,师姐修为深湛,何必拘泥于声色外感。」 妙玉瞟了芷芍一眼,笑骂道:「师傅教你禅机道理,你这样拿来曲解歪派,小心门规。」 芷芍一吐香舌,看着盒中艳丽宫花,想到妙玉青春年华,大好人物,终身佛衣素发,心中泛起怜意。 心有不甘说道:「师姐不愿戴就罢了,只能怪师妹没有眼福。」 妙玉心中一软,贝齿微咬樱唇,看着盒中精美宫花,突然有些萌动。 说道:「瞧你这样子,用得着说的这麽可怜,你既想看,我戴便是,你去关紧门户。 我戴给你看过就取下,也不许你告诉别人,不然我可要翻脸。」 …… 芷芍见她说的有趣,忍不住噗嗤一笑,连忙过去关好房门,还顺手插上门栓。 然后将妙玉拉到妆镜前坐下,亲手帮她取下妙常髻,见她满头秀发绑扎成纂儿,显得十分秀雅可爱。 按着芷芍的意思,最好能帮师姐改挽发髻,还要勾眉画唇,然后佩戴宫花,那才叫真的美。 不过自己敢这样折腾,师姐多半真要翻脸…… 芷芍拿了锦盒中那支淡紫色宫花,对着梳妆铜镜,仔细插在妙玉发纂上。 此时,窗外明媚日光,顺着窗棂射入室内,映照妙玉俏美如玉的脸庞。 她发纂上除了一根木簪,别无其他饰物。 那朵淡紫色宫花,栩栩如生,花瓣优雅舒展,似乎对着阳光盛放。 宫花俊美娇艳,衬着妙玉简朴清淡发纂,配上隽美清雅的容颜,恍如黑白水墨,瞬间点染绚丽色彩。 芷芍不禁惊叹:「师姐,你戴宫花的样子好美,幸亏我求你戴上,不然一辈子看不到,岂不可惜。」 芷芍凑到铜镜之前,两姊妹都是头戴宫花,同样的俏丽娇艳,并蒂鲜花,相映成趣,格外耀眼。 妙玉四岁戴发修行,从此告别俗世妆容,连她自己记忆之中,都没有戴花装扮的印象。 妙玉目不转睛盯着铜镜,见自己头戴宫花,美艳娇丽,不可方物,就像换了一人,哪里还像位带发僧尼。 她俏脸不由泛起红霞,一颗芳心难以抑制跳动,似被镜中景象所震颤,神思变得恍惚沉沦。 突然想起福堂观音座前,那株供奉的俊逸红梅,还有佛前那块生辰八字命牌…… 妙玉默默闭上双眸,不敢面对镜中景象,仿佛多看几眼,便会沉入深渊,从此不愿自拔。 她轻轻摘下头上宫花,这才睁开双眼,铜镜之中的娇艳明媚,似乎瞬间就已褪去。 芷芍有些惋惜,说道:「师姐,你怎麽把花摘了,你不知道自己戴着多好看。」 妙玉脸色红晕难消,微笑说道:「我说过戴给你看过,便要取下的,你还想让我一直戴着。」 芷芍微微叹息:「我只是觉得师姐这样的人物,着实有些可惜。」 芷芍虽有些辞不达意,妙玉却听懂她的意思,她将那朵宫花放入锦盒,塞到芷芍手上。 轻声说道:「师傅曾对我说过,个人自有个人的缘分,青灯古佛是缘,恩义情重也是缘。 命里若有,不拒不弃,从天受命,便是大善。 我生来便有自己命数,随遇而安便是,这宫花还是给你戴,你戴了便如同我戴了一般。」 芷芍听了妙玉最后那句话,心中突然有些酸楚…… …… 伯爵府,贾琮院。 日暮降临,院子游廊檐顶灯笼,被一盏盏点亮,莹黄明亮灯光,脉脉披洒而下。 堂屋之中,芷芍丶五儿丶平儿丶晴雯丶英莲等人围桌而坐,目光老是往院门口打量。 龄官带着两个丫鬟走进院子,手上各自拎着几个食盒,进堂屋不见贾琮身影。 说道:「如今都过了下衙的时辰,怎麽还不见三爷回府,不会有什麽事情吧。」 五儿说道:「三爷从来走南闯北,什麽阵仗没见过,哪会有什麽事,必定是衙门事忙,耽搁了下衙时辰。」 龄官说道:「那我把米饭菜肴拎回厨房,放着蒸笼上搁着,三爷回来好吃上热的。」 芷芍说道:「这天都黑了,三爷必定衙门事忙,瞧这架势只怕回府要晚。 只热三爷的分例便好,我们先开桌吃过才好,大家也都忙了一天,吃过早些歇着。」 平儿说道:「今晚是我值夜,我等着三爷回来,到时伺候他吃饭便是。」 众人听了也觉有理,便动手开桌吃饭,只是饭桌上少了贾琮,各自都吃的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草草吃过晚餐,外头天色已全黑,依旧不见贾琮回府。 芷芍丶五儿丶平儿等人又坐在堂屋烤火闲话。 她们心中虽牵挂贾琮,但他这般下衙晚归,也不算少见的事,所以也没有多馀担忧。 等到戌时过半,依旧不见贾琮回府,各人只好先散了,先行回房歇息。 芷芍想着方才妙玉房中,她说的最后那些话语,神情之中有些落寞,心中不免有些挂心。 因今夜不是她值夜,又想到再过几日,师傅师姐要返回牟尼院,便又返回南坡小院。 心中也牵挂贾琮,去院外吩咐巡夜婆子,只要三爷进了内院,便去南坡给她传话,夜里也好放心。 龄官让厨房端了热水笼屉,将贾琮的饭菜存放其中,摆着堂屋熏笼旁边。 自己每隔两刻钟,便过来替换热水,以免笼屉中饭菜变凉。 平儿进了正房卧室,点亮房中烛火,趁闲做了些针线,便觉双眸有些发涩。 她揉了揉眼睛,将烛火拨得更亮一些,微微推开门户,打量空荡荡的院子,夜色已愈发深沉…… …… 神京城东郊外,工部火器司工坊。 虽已夜幕降临,工坊内外灯火通明,四周岗楼戒备森严,距离工坊百步之外,驻扎着密密麻麻禁军营帐。 因已临近腊月,距离嘉昭帝下达五百支后膛枪营造之事,剩馀期限已不足一月。 贾琮今日没有按时下值,等各工间收拢当日营造事务,聚拢工坊主要人员,入库清点完工枪械。 工坊库房重地,四壁点燃松油火把,将四下照得亮如白昼。 库房中摆放许多长条形木箱,密麻摆满大半个库房地面,箱子里装的都是新造后膛火枪。 这里是存放火枪成品专用仓库,只有这里才允许夜间照明。 而另存放枪弹火药的专门仓库,除非出现特殊情况,夜间绝对禁止明火。 工坊中主要官吏丶各工间工匠头目都在库房侍立,人人神情严谨,脸有激动之情。 领头的便是火器司监正贾琮丶副监正刘士振。 工坊管事钱槐正带着两位工部小吏,正在清点箱中新造后膛枪数量。 经过三轮核对清点,逐笔登记计算,确认数量无误,由清点人签名画押。 管事钱槐上前说道:「启禀大人,经过数次清点,如今已完工新式后膛火枪,共四百八十二支。 眼下各工间还有充足配件库存,剩馀的十八支后膛火枪,三天内就能完成装配调试。 按此时辰计算,工坊比圣谕下达期限,整整提前半月时间,达成五百支后膛枪营造之责。」 在场的各工间匠头,都是从各地精选的能工巧匠,经过工坊数年历练,如今都是贾琮麾下各类火器大匠。 贾琮提出后膛枪营造理念,以及相关的构造图纸,对这个时代来说,是十分超前的事务。 需要这些能工巧匠,经过无数次验证实践,才能最大限度付诸实际。 这些崭新的后膛火枪,不仅是贾琮的巧思妙想,更是这些火器大匠心血凝聚。 如今总算得见成果,自然人人心中欢欣。 贾琮说道:「郭管事,四天后行文兵部,请顾尚书派人查验清点枪械,之后即刻封存,等待圣谕分派。 之后三天时间,除了完成馀下三十三支后膛枪组装装箱。 各工间抽调人手,对其他入库枪械进行检验,确保枪械性能无虞。 完成五百支后膛枪营造之责,所有工间不能放松进度,岁末之前继续加紧营造。 刘副监负责盘算所需工料,我会即刻像圣上请旨,之后勾兑工部丶户部落实。」 在场的刘士振丶钱槐丶各工间大匠纷纷领命。 贾琮笑道:「在样枪试射成功之后,不到半年时间,便能完成五百支后膛枪营造。 这是工坊上下人等丶各位师傅和工间工匠,潜心任事,精诚努力,方能取得如此成果。 兵部对枪械清点核验完毕,本官即刻上本圣上,为各位同僚请功!」 等到分派完相关事务,总人都各自散去,贾琮将刘士振单独留下,向他交待诸般事项,务必落实。 年底之前,工坊内外加强管控,杜绝所有未勘合外出。 传讯守坊禁军,工坊周边五里之内加强戒备,贾琮还会上书皇帝,增派五百名守坊禁军。 如今九边战事一触即发,残蒙使团入京议和,神京城北郊外驻扎上千使团成员。 而且,残蒙使团城北驻扎营地,距离火器工坊只有十里远。 虽然工坊有重兵把守,但眼下形势颇为敏感,嘉昭帝对后膛火枪寄予重望,贾琮不得不加倍谨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