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 人影摇摇,华裳锦服,香风细细,钗环生光,各人都说着欣然话题。 贾母喜爱热闹,一下来了这麽些人,心里看着受用,连忙叫丫鬟上新茶。 又让人在熏笼中添加炭火,免得人口多了削弱了暖意,又拉着薛姨妈说些闲话。 一桩两家得利之事,不过三语两语之间,便已谈成落地,薛姨妈心中也很舒畅。 又见王夫人正好在场,想来王熙凤说和此事,众人都已经听见,连老太太都可见证。 姐姐即便不满薛家和贾琮亲近,顾忌贾家众人的脸面,也会多有忌惮,不敢轻易使坏。 不然这满屋子人都要得罪,姐姐以后如何在贾家立足。 薛姨妈顾虑宝钗闺名之事,也消减去大半…… 又因此事已被王熙凤说开,薛姨妈趁着贾母调侃话头,顺势便让女儿操办此事。 虽说关于店铺出租之事,母女两个早商议过细节章程。 但薛姨妈让女儿和贾琮商议操办,心中也是别有用意。 少了对王夫人的顾虑,薛姨妈也想借着此事,让女儿和贾琮多些往来亲近,也好让贾琮承女儿的情。 因着筹谋家业的由头,也不用担心被人说出闲话,虽然不知将来如何了局,但总是有益无害。 她看着女儿和贾琮正说的投契,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 贾琮曾两下江南,在金陵住过大半年,对城中各处都很熟悉。 听宝钗说的几处铺子,都地处金陵极繁华街市,这种地方的铺面,都是寸土寸金。 薛家能拿出这些铺面出租,可想而知对此事颇具诚意。 宝钗笑道:「我虽觉得这几处地方不错,但曲姑娘执掌金陵鑫春号,她最清楚哪些铺面合适。 还是请琮兄弟写信给曲姑娘,看她中意哪些位置铺面,我们才好有的放矢,做起事情更加顺畅。」 贾琮笑道:「还是宝姐姐想的妥当。」 宝钗笑道:「我日常都在闺中,外头哪有多少见识,不过是自己揣摩着做事,许多地方并不作准。 我倒极羡慕鑫春号的曲姑娘,一个人便支撑起这麽大生意,听说二姐姐说过,这位曲姐姐还一身武艺。 连琮兄弟上阵杀敌的本事,都是从小得曲姐姐传授,当真是能人无所不能,实在让人钦佩。」 贾琮笑道:「秀姐是我的正经师傅,不过她只大我几岁,我要这般叫她,她便会翻脸,嫌弃太过老气。」 宝钗听他说的有趣,被逗得笑出声来。 一旁宝玉见就宝钗和宝玉说得亲密,满腹酸水泛滥,心肝脾肺肾都在抽搐。 自觉胸中正气凌然,左右冲撞不停,原本压抑的一腔话语,便再也无法克制了。 说道:「宝姐姐,依着我的意思,薛家铺子的事情,既然已经落定,只让姨妈和薛大哥操持便是。 姐姐是闺阁女儿,千金的尊贵体面,簪花临镜,风花雪月,方是配得上姐姐的事业。 何必理会这些经济锱铢之事,岂不委屈了姐姐这样的人物。」 宝玉说完这话,心中有些得意,自己这些女儿金贵的言辞,宝姐姐听了岂不欢喜。 哪像贾琮这等禄蠹做派,拉着宝姐姐这等闺阁翘楚,大说特说商贾之事,亵渎女儿,斯文扫地,不知所谓。 他读了这麽多书,却连半点清白情怀都无,考这麽多狗屁功名,又有何用。 单只真心爱惜女儿一事,便是和自己高下立判。 …… 堂中众人除了王夫人之外,正各自说的欢欣融洽,宝玉突然开口说话,一下便引起他人注意。 薛姨妈让女儿和贾琮操持店铺之事,也是特意为之,自有良苦用心。 听到宝玉突然四六不着的说话,看着想要劝阻此事,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心中一阵恼怒。 宝玉一个快当爹的汉子,婆娘都快娶进门,轮到他对女儿指手划脚,还在那里痴心妄想,真是不要脸面。 自己姐姐也是个厉害人物,怎麽养出这麽个不着调儿子,自己以前竟都没看出来。 王熙凤耳聪目明,本就对王夫人母子膈应,虽在和贾母丶薛姨妈闲扯,倒有一半心思在他们身上。 她自宝钗进入堂中,便注意到宝玉的神情,那双眼珠子瞧得要掉出来,心里便有些耻笑鄙夷。 这个宝玉房里也不缺女人,还是这没羞没躁的德行,上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她看到宝钗入堂之后,径直坐在贾琮身边,连瞧都没瞧宝玉一眼。 又见宝玉脸色为之一白,嘴巴不由自在一撇,王熙凤心中便直乐,觉得陪老太太扯淡,哪有这事儿有趣。 听到宝玉一脸正经的教导宝钗,王熙凤差点笑出声来,觉得这宝玉还真不知死活。 在别人跟前作死也就罢了,当着琮老三也敢耍这花枪,这可是连老太太都敢怼的主。 宝玉这是皮痒痒了,想让琮老三给他剥皮拆骨,好好松快一番。 王熙凤一下兴趣盎然起来,连和贾母闲扯的心都淡了,一双凤眼不停往这边打量。 …… 王夫人虽厌恶贾琮,可却清楚他是属刺猬的,但凡别人让他没脸,他能扎人一手窟窿,从小便是如此。 这宝玉也太不灵醒,不清楚宝丫头什麽底细,早和这小子勾搭一起,还这麽上赶着亲近。 就凭宝丫头这般品性,也配我宝玉这般待她,她哪里有这等福气。 贾母正和薛姨妈丶王熙凤聊得起劲,因上了年纪有些耳背。 不像薛姨妈这般关乎己事,更不像王熙凤这般耳聪目明,一时并没听清宝玉的话语。 要是贾母能注意听到,必会联想当日平儿入房之事,多半要出面拦阻,省得宝玉又糊里糊涂没脸。 只是王熙凤是蔫坏的性子,看准势头等着看好戏,就担心贾母察觉不对,胡乱出来打岔。 宝玉刚说完肺腑之言,她便用话题缠住贾母,让她没心思顾及其他。 鸳鸯的心思因在贾琮身上,见到他和宝钗聊的投机,自然也听到宝玉这番蠢言蠢语,只是不屑一顾罢了。 …… 贾琮听到宝玉的蠢话,倒没有觉得生气,只是觉得搞笑,眼神讥讽的看了他一眼。 宝钗见宝玉话语牵强难听,自己和琮兄弟商量店铺之事,他却说什么女儿不该管经济之事。 这不是当着琮兄弟的面,说自己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宝钗已气的俏脸发红。 但她一惯性子持重,又因王夫人在场,多少有些顾忌,不愿和宝玉拉下脸面。 不动声色说道:「宝兄弟这话不对,我父亲在世时,经常教导我和哥哥,薛家祖业,乃数代先辈辛苦所得。 凡是薛家子孙,不论男女,都要为祖业传承周全,尽心尽力。 我虽是女流之辈,也不能看着家业不宁,还是袖手旁观,坐享其成,总要略尽绵力,才不负父亲教诲。」 宝玉一听宝钗话语,一张圆脸顿时激得通红,像铁锅里刚烙过的大饼。 他虽然自恋自大,但也不是真的笨蛋,基本的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 宝钗话语虽文质彬彬,并以父孝为名,旁人不敢挑半点毛病。 但她话中袖手旁观丶坐享其成等字眼,却显得如此尖锐,就像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宝玉只觉得心头发堵,脸上一阵新笔趣阁辣的,像是被人左右扇了耳刮子。 王夫人也是精明妇人,知道这外甥女外表大度雍容,其实心智十分不俗,内里是个厉害人。 方才那番话语客气有理,其实是一点都不客气,让她心中颇不服气。 自己宝玉是荣国公嫡孙,又只有舞象之龄,这等尊贵身份,哪是薛家这商贾之门可比。 贾家有的是世传勋贵的荣耀,又不是薛家这般做银钱营生,我的宝玉优容内宅,那是他的富贵命数。 薛家子弟命里就该奔波商贾之业,我的宝玉怎能相提并论。 王夫人正要说上几句话语,替儿子挽回一些脸面。 ……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听贾琮语气淡然说道:「宝玉,你一向不懂经济之道,就该和宝姐姐多请教才是。 天地生阴阳,世间有男女,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天生男女,皆为同等同列。 男子可做之事业,女子同样可去做。 身为女子,便被异然视之,就该做什麽,不该做什麽,不过是迂腐之言。 况且,不管是读书进学,还是商贾流通,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生而为人,取长补短,择业而作,上可有益于国,下可庇护家人,即便是商贾之流,也不卑贱于高官厚禄。 过了腊月你便要入国子监读书,眼下最要紧之事,还是在书经上下功夫,开春入监读书,才能从容应付。 或许还能为贾家举业新发,旁的事情还是别多费心,腊月里世家访客必多,我会常在荣禧堂待客。 你如今还住在西府,书经典籍如有疑义,尽可入堂咨问,我必定为你指点一二……」 …… 宝钗听贾琮说男女同列,男子可做之事,女子一样可做,忍不住怦然心动。 琮兄弟贵为春闱榜眼,翰林翘楚,读书却不尽信书,这才是真正读书人。 怪不得他会把鑫春号这麽大生意,放心交给曲姑娘经营打理,他房里的每个丫头,都被他教的能识文断字。 这才是真正看重爱惜女儿家,哪像宝玉叶公好龙,见识浅陋,觉得女子只该是簪花临镜,风花雪月。 他自己无所事事,便要女子也都该如此,未免将天下女子,看得太过浅薄轻贱,都像他那样懒惰无能。 …… 王夫人本想给儿子说话,帮着挣回一些脸面,没想贾琮说出这麽一番话。 虽她觉得什麽男人女人同行同列,完全是大逆不道,胡说八道,但偏贾琮说的很是冠冕堂皇。 让她去挑一个翰林学士的错处,王夫人虽然很是要强,但也没这等豪壮的底气。 况且贾琮还说要指点宝玉学业,自己老爷听了只怕要乐疯了。 自己只要当堂说个不字,就会留下好大话柄,里外都不是东西,满府的人都要背后说闲话。 王夫人满怀郁闷,又见宝玉一脸惊恐,原来自己每次来西府,都避开这个小子,实在是明智之极。 一旁王熙凤听了贾琮的话,心中暗自叫绝,这读书人的伎俩就是厉害。 自己膈应宝玉在西府做耗,裁人口丶断月例丶搬古董,什麽损招都用上了,依旧都轰不走他。 琮兄弟这回如此赖好心,竟然要指点他四书五经,还在荣国正堂荣禧堂教授。 二老爷要知道堂堂翰林学士,愿教他这废物儿子读书,还不得乐晕过去,必定会逼着宝玉好好受教。 宝玉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琮兄弟这招毒辣,说不等吓得宝玉落荒而逃,从此回东路院闭门不出。 王熙凤厌恶王夫人贼心不死,一直暗中惦记大房家业,留着宝玉在西府作伐,她早就想了断此事。 如今得了贾琮掀起的势头,恨不得就此天下大乱起来,也好挤兑走这二房的活宝贝。 趁火打劫的笑道:「宝兄弟真是好运道,琮兄弟可是正经翰林学士,每日忙的都是上下朝大事。 他要是肯指点你的功课,可比多少一等的先生都有用。 琮兄弟当初只要考学,不是得第一,就是中魁首,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像他怎麽能念书的。 说不得琮兄弟一指点,宝玉明年就考中秀才了。 要是能这样顺当,二老爷该多高兴,我这回去就给小红加派人手,把荣禧堂好好收拾一番。 说不得琮兄弟开堂授课能用得着,还有这事必得告诉二老爷,让他也高兴高兴。」 宝玉一听王熙凤这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要是让老爷知晓此事,自己还要不要小命。 要是老爷信了凤姐姐谗言,真的让自己明年考秀才,自己不如现在就死了乾净。 他顿时无比后悔,自己干嘛和宝姐姐说那些话,招惹贾琮这禄蠹好为人师的瘾头。 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到其中恐怖之处,宝玉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呆如木鸡。 ………… 贾母年老耳背,刚才又被王熙凤打了岔子,没留意宝玉和宝钗之间对话。 但王熙凤这麽咋咋呼呼说道,老太太却听得一清二楚。 宝玉能想到的事情,贾母自然也能想到,她最清楚孙子宝玉的性情。 哪里就像王熙凤说的便利,被贾琮指点几句,就能顺当考上秀才。 雍州这麽大地界,每年有多少读书人,个个点灯熬油的读书,一年也就出百多个秀才。 秀才又不是树上的果子,说摘就能摘到手的,自己宝玉这麽膈应读书,只怕没那麽便利。 要是被儿子知道琮哥儿愿意指点,他还不得疯了似逼宝玉读书,搞不好能弄宝玉半死…… 贾母连忙笑道:「琮哥儿说愿意指点宝玉,也不过出于兄弟情义,他每日上朝上衙,起早贪黑的做事。 哪有多少功夫指点宝玉,即便是有那麽几次,也是极其有限的帮扶。 宝玉还能因此就考上秀才,琮哥儿岂不是了点石成金的活神仙。 这种读书的事情可要慎重,凤丫头可不要胡乱嘴快,这事嚷到宝玉老爷哪里,还不知道他老子怎麽逼他。 当初琮哥儿读了多少年数,点灯熬油的辛苦,才能够科场夺魁,蟾宫折桂,这事怎麽能够急得来。」 王熙凤听了贾母这话,心中有些失望,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虽上了年纪,却一下看出这事的厉害。 琮兄弟挺好的算计,这下可给老太太破了。 笑道:「还是老太太说的有理,也就是我一味性急,读书的事确该循序渐进。 好在宝玉都在西府,琮兄弟想要指点,宝玉想要请教,那都是极容易的事。」 宝玉一听王熙凤这话,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哆嗦,第一次觉得西府变得有些可怕。 比起见不到家中姊妹,似乎被贾琮耳提面授,指点圣人经义,自己堕落成禄蠹之人,更让他感到恐惧绝望。 …… 贾琮微笑道:「老太太说的有理,读书的事确不能着急,但让他明年下场就中秀才,未免太强人所难。」 宝玉听了这话,终于松了口气,这个贾琮平时虽禄蠹庸俗,总算还说了句良心话。 却听贾琮继续说道:「不过以宝玉的聪明,明年入了国子监之后,只要足够潜心刻苦,总会有所收获。 如今西府人口不多,里外清净,正是读书好地方,便于我时时点拨,宝玉只要苦熬三年,必定能够进学。 宝玉学业是二房的大事,得了空闲我和老爷商量,听听老爷有何方略……」 宝玉刚还觉得贾琮说良心话,没想到他转眼便不说人话。 听贾琮说要找老爷商量此事,宝玉愈发面如土色,浑身颤抖。 贾琮竟然这等恶毒,难道他担心我老爷逼不死我…… 王熙凤听了这话,肚子里已笑道打跌,我就说宝玉在琮老三跟前耍宝,必定要被剥皮拆骨。 这左一句苦熬三年,又一句时时点拨,是要戳宝玉的心窝子,把他往绝路上逼,只怕连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连宝钗都听出来,贾琮厌恶宝玉愚昧多嘴,哪是要指点他学业,分明在教训敲打他。 她心里不禁好笑,只是顾着众人脸面,忍住笑意罢了。 想到方才宝玉那些歪话,把自己气的不轻,如今倒是一阵解气。 …… 贾母听贾琮一番话语,忍不住皱起眉头,感到一阵阵头疼。 这琮哥儿也算消停两年了,怎麽如今又开始邪性起来。 他只管做自己的官就是,宝玉读书的事何必要他操心,要是把儿子瘾头招惹出来,我的宝玉又是要死要活。 连忙说道:「琮哥儿,你如今可是正经朝官,皇上跟前行走办差的人,做的都是朝廷大事。 每日忙得起早贪黑,家里也没人帮上你,实在不能因宝玉读书之事,再耽搁你的功夫精力。 宝玉的事情让他老子操心就是,你有这份兄弟情义,便已经十分难得了。」 王熙凤见老太太慌了手脚,忙不迭的出来消灾解祸,一张俏脸憋得发红,心里别提多得趣了。 王夫人见贾琮还要开口说话,心里已吓得有点哆嗦,再让这小子继续扯淡,还不得把我的宝玉吓傻了。 连忙说道:「老太太,今日我过府想着给你请安,好没去宝玉院里走动。 正想去看看彩霞,瞧瞧她最近妥不妥当,女人头胎可是要多些谨慎。」 贾母听了连忙答应,让他们母子快去看顾。 薛姨妈见了这等情形,不免提姐姐叹息。 这琮哥儿只是热心宝玉学业,竟将这母子吓得落荒而逃,宝玉何等懒惰无能,自己姐姐心中深知。 养了这麽个没骨气的儿子,姐姐还日日想着扬眉吐气,奢望翻了琮哥儿的牌面,也不知她哪来的底气…… 贾琮对宝玉母子退走,丝毫不放心上。 对宝钗说道:「宝姐姐,我回府就给秀姐写信,你有什麽章程也可写出,一起寄给秀姐。 到时大家再磋商操办……」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