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被嘲笑多一会儿也没事,如果能够彻底死了心,落个心无旁骛,反而轻松自在。 那公共汽车挤得不行,人挤着人,人压着人,人推着人,是典型的罐头车,闷热得让人心烦,不过是几分钟,便挤得一身大汗,汗水使头髮湿漉漉地粘在脸上,白色的衬衫后面也开始有些汗湿了,贴在背嵴上。何授突然觉得很后悔,早知道上公共汽车会弄得这么狼狈,不如破费打个的,了不起二三十块,算他四天的饭钱。 这个样子,大概是更没人看得上了吧。 汗水像是永无止息地顺着脖子往下淌,在那闷热的人群里像是泡过水一样,难过得几乎想一头撞在玻璃上,连车窗吹进来的风都是闷热的,车开得摇摇晃晃,每到转弯的时候,过道上站着的人就是一阵东倒西晃,朝着转弯的反方向压成一团。 好不容易熬过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何授才喘息着从车上挤下来,似乎有了一点晕车的错觉,衬衫仿佛湿透了一般的贴在身上,眼镜顺着汗湿的鼻樑不停地往下滑,身子累得几乎动不了,只好坐在路边的糙地上歇一会,看了看手上那个时快时慢的电子表,居然刚到下午四点钟,何授估摸着休息够了,然后努力地站起来,掏出那张放在裤袋里的小地图,费劲地辨认,试探地寻找,他也不敢问路,深怕说出那个酒吧的店名时,会迎来瞭然而歧视的目光。 他宁愿一头撞死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 那家酒吧就在车站附近几百米的一条酒吧街上,很繁华的一带,和何授宿舍座落的那个废旧的绿化带是完全不同的天地。等何授拘谨又嚮往地走进了,才几乎是震惊地发现那里根本没开门。仅有的勇气在这一个发现下几乎被打得灰飞烟灭,直到何授好不容易静下心来,才注意到那店门旁边门柱上的一个復古的壁灯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告示牌。 告示牌上註明了营业时间从晚上九点开始。 何授犹豫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走回刚下车坐过的绿化带,老老实实地等天黑。 那时他以为,他最擅长的就是等待。 何授记得是在那片绿化带旁边坐着,蜷缩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坐着坐着就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行,一个乞丐坐在他旁边肆意的吃着垃圾桶中饭盒里还算新鲜的饭粒。何授看着那乞丐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些难过,伸手从口袋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试探的递给那乞丐。乞丐看了他一眼,然后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黄牙,伸手挡了,那乞丐说:“不用了,你也不容易。” 何授听到这句话,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他尴尬的笑着,伸手摸了摸头髮,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把弄得有些皱巴巴的衬衫努力地拉了几下,想弄回原来那至少是整齐的装束。就这样奋斗了好一会,才终于迈着步子,朝着那家酒吧走去。 那条街上的一排酒吧已经都开门了,五彩的霓虹灯管和昏黄的街灯给这条街在黑夜中赋予新的色彩。何授犹豫着,站在那家叫“十年”的酒吧前,推开那扇玻璃门,在店门前几乎迈不开步子,只用一眼,他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地方他不该来。不算宽敞的酒吧,将一部分吧座隐蔽在每个幽暗的角落,又将一部分人暴露在炫目的灯光之下。 无论是头顶吊灯渡铜復古的灯罩,还是雅座中柔软舒适的座位,还有小提琴静静流淌的声音都显得十分的復古、精緻。一排高高的吧椅上,四五个年轻的男孩穿着镂空的衬衫和紧紧的黑色皮裤,手中或是红酒或是五颜六色的鸡尾酒,轻声欢言,谈笑风生,旁若无人。 第二章 那些笼罩在光彩之下的人们,若有若无的将视线扫向门口,轻轻一瞥便转过头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愉悦的闹笑,何授觉得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若不是残存着出门前拼死一搏的勇气,现在早就拔腿跑了。何授一边安慰着自己至少还有身上那沓鲜艳的钞票,一边面色苍白的迈了一步,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侍者此时终于迎了过来,将他带到长长吧檯的一角,他觉得浑身僵硬,狼狈不堪地爬上了那高高的椅子,双手侷促的交握着,眼角紧张的几乎又要湿了。 何授现在只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错误──他原来想出没gay吧的虽然可能有那些漂亮的人,可是应该也有那些中年的大叔,揣着钞票挺着啤酒肚左右逢迎,寻欢作乐,他也未必就丑到哪里去了──何必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何授左手在右手上狠狠一握,强迫自己清醒一点。眼睛不自然的四周打量着,企图平静下心中的无措和慌乱。 他一眼看到吧檯附近的雅座上,一位年轻的男子,他的脸隐在一圈黑暗之中,微微露出下颚优美的轮廓,一只修长的手拿着一杯红酒,透明的高脚杯,那些鲜红的液体轻轻流动着,分外耀眼。男子不时将酒杯放在唇边清抿一口。那个优雅的动作,甚至让何授有些失神地想知道那人的唇是不是也染了红酒的颜色。 刚才带何授进来的那个侍者此时正无比恭敬的向那人躬着身子,两人轻声的交谈了几句。不多一会,那侍者就绕过何授,走进吧檯里面,轻声的问何授:“先生,要来点什么酒吗?”何授有些紧张的想着酒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在崩溃的前一刻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你这里都有什么酒?” 那侍者微微笑了,他平静地吐出一连串的酒名:“ke、kistler和poard,你要哪一种?” 周围的人突然都静了下来,看向了他们这边。这安静更让何授害怕,他局促不安的在吧椅上挪了挪身子,回想着那个男人抿着红酒时微扬起下颚的姿势,一方面想要尝试,一方面又害怕自己不过千余元的资本会血本无归,他确实听说过有些酒会贵得吓死人。可他又不敢向那侍者问声价格,怕这种外行人行为让自己更不入流,最终咬了咬唇,说:“选一个年份比较新的吧……” 何授这样开口。他想,新酿的葡萄酒会不会比较便宜一些。 那侍者笑着,从身后的玻璃酒柜上层取出一瓶装得很漂亮的红酒,用开瓶器打开了软木塞,何授看着那鲜血一般艳丽的颜色从酒瓶里流淌进玻璃杯里,不由得有些出神,心跳也有些加快,伸出两只手去拿那杯子,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如何,手一滑,那酒就全撒在裤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脆刺耳的玻璃破碎的声音。 这一下,不但周围更加安静,连那侍者的脸上也没有了先前淡淡的笑容。在何授呆了好一会,手足无措地想擦拭裤子上的酒水的时候,那侍者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微微地颔首道:“虽然如此,但是先生您的酒水消费钱仍要照付,有什么问题吗?” 何授呆呆地摇了摇头。那侍者于是便微微地倾过身子,轻轻地吐出一个价格。 何授呆呆地看着那侍者,脸上红了又白,最后几乎是僵硬地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侍者似乎也并不出奇,只是保持着那样职业性的微笑,说:“那么,先生您现在身上有多少钱呢?” 何授一边隐约地知道了这个侍者在耍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哪点做错了。他僵硬着去摸裤带里那一沓抵不上那价格一个零头的钞票,最后连掏钱的手也僵硬在那里。口袋里面空无一物,大概是挤公共汽车的时候,已经被人偷走了。于是伸到口袋中的手便再也收不出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那侍者的表情似乎也愣了一下,轻轻的问:“没有钱吗?” 何授僵硬地点头。 他以为他会听到嘲笑,听到谩骂,结果还是一阵寂静。他隐约觉得自己惹了很大的麻烦,心里面也是一阵难过,裤子上的红酒湿漉漉的贴着大腿,脸上惨白一片,两只手交握着,绞紧在一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个劲儿的紧盯着吧檯墨绿碎金的大理石台面,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苦涩汹涌澎湃的泛上来。这时何授听到身后传来几声脚步声,在安静的酒吧里面格外的刺耳。“冯洛,交给我吧。” 那侍者闻声笑了起来,乖乖退到一旁,只是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这里的店长。” 何授犹豫地抬起头来,看到刚才坐在雅座上的那个年轻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有些消瘦的下巴,眉目飞扬,顾盼神飞,像是墨染一般的眉毛和点漆般的眼珠子。一身看起来很贵的黑色西服,西服外套没有扣,随意地敞开着,一只手揣在上衣口袋中,里面的白色衬衫的也松开了两颗口子,一直露到锁骨,看上去有些随意不羁。头髮有些长短不齐,前面的额发有几缕落在额间,几缕稍短的在发间凌乱的翘起,被髮雕抓成时尚的髮型,发色也是出奇的黑。 “我……我的钱被偷了,我,不是故意……”何授看着那人,有些结巴的站起身来,裤子上还没有完全渗透的酒液,一下子全部顺着裤管流了下来,何授脸色越发的不好看,几乎是战战兢兢地站着发抖。 “我知道。”那人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何授的话。何授被堵得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他就变得比平常还要不中用。何授试着深唿吸了一下,用指甲在手上狠狠抓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一点,“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可我记得明明要求要一瓶便宜一点的酒──无论如何,你,你们,你们向我介绍那种我不可能买得起的酒……不是明摆着要……” 那男人轻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有一米八几的高度,此时把下颚微微抬起,眼睛斜挑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何授,他说:“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营业的地方!你去问问在座的,上次也有一个愣头青进这里,我可是直接让他上街裸奔。这次我本来想放你一马,钱不够也没关系,给你个教训也就罢了,你现在倒好,身无分文……” 何授听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明明说不要年份久的了……” 那男人大声地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他笑着不屑地看着何授:“你哪只眼睛看到年份不久的就不是好酒了?博若莱酒当年即可上市。具有beaujis特色的用gaay所酿新酒适宜当年开瓶饮用,根本就不能陈年。同样是波尔多edoc的酒,其酒陈年个7,8年,也就达到其颠峰了,再放也不会对酒的质量有什么益处。你这种只会拿年代来瓶酒的人,懂得些什么?” 何授听着那人嘴里一串一串的,脑袋里晕成一片,几乎是摇摇欲坠地站着听他讲完。良久才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比较体面的答覆,“要不,我,我回去拿钱给你……你看,我只要了一杯,而且还洒了……你能不能算我一杯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