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无论如何不能将那种被新笔趣阁得连毛髮都倒立的感觉安抚平息。 “它很美,对吗?”戚慕商问他。 看着何授近乎是失魂落魄地点头。戚慕商嘴角孕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我也经常这样想。但是……你看着它,你就会明白,这一生,都不过如此了。我是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画出更好的作品。”戚慕商说:“我的人生也不过如此了。画完它,我就想,这一辈子,我已经享受到了,想留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来──只剩下,让大家都看看。” 戚慕商有些认真地看着何授,问:“有人愿意为我办画展,我把我的票给你,你愿意替我去看看吗?” “画展?”何授问,他一直知道戚慕商是个很厉害的人,他知道他厉害,但他确实没有想像到是那种开个人画展的地步,“我愿意……是的,我很荣幸。”他手足无措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想了想又继续补充,说:“祝贺你。衷心的。” 这次戚慕商并没有笑他用了这样蹩脚的交际用语,天都知道,在这样一个黑屋子里,和一个不说话的人相处,寂寞而彷徨得只能用电视来制造喧嚣的痛苦,谁还能准确无误的表达内心?已经连话都不会说了。更多的是在灯火阑珊的时候,互相看一眼,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安静而落寞的对视。 “嗯。”戚慕商应了一声,犹豫地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何授的头髮,然后看了看整个画室的画,指着门口那些,说:“我要把这些摆在厅堂。然后这些”──他指着那几幅蒙着画布的画,说:“摆在那幅的旁边。”他说着,当着何授的面,把所有的画布拉了下来。 每一张画,都画了一只小熊布偶。 光晕蒸腾里,在各种各样的背光角落里安静地等待着的布偶,颜色昏暗,表情呆滞,将破未破,将残未残。 戚慕商说:“那个女孩,她说我皱着眉头的样子像她的熊宝宝,后来她把那布偶送给我,分手的时候我丢了那东西,结果还是一直忘不了。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那只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的熊布偶,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一直安静地等着原来的主人把它捡回去。” 那天何授在画室里呆了很久,在快到晚上的时候被戚慕商突兀地赶了出来,那人什么都不多说,只是突然的面孔扭曲起来,浑身出汗,面容苍白,他把何授用力地推了上去,从后面把那小铁门关了,边关边吼:“你先出去,不要看我……出去……” 何授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惊疑不定地用力拍着门,大声喊:“慕商表哥,你还好吧!表哥!出了什么事情……” 由于他贴着铁门很近,门里的动静准确无误地透过铁门传到他耳边,他隐约听到戚慕商在地板上抱着头滚动,撞翻了很多声音,噼里啪啦的,都那样破碎了,他听到那个人在喉咙里声嘶力竭又气若游丝地新笔趣阁。于是越发的心惊胆战,用力地推门,敲门,撞门,像是急疯了的兔子,急得眼睛都红了起来,一下一下地用力,硬是从小铁门外把门撞开,然后跌跌撞撞地从梯子上近乎仓皇地滚了下去,然后爬起来大步冲到戚慕商身边,想把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扶起来。 “出去!出去!”那个人脸色先是涨红了,然后褪成一层残不忍睹的蜡黄。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他似乎是想挣扎地爬起来,突然又软了下去,整个人虚弱到无以復加的地步。“帮我……不,你帮我,何授,帮我把东西……东西拿过来!” “什么?什么东西……”何授几乎是被吓得快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地想扶着他,同时又是一副听到指令就弹出去的紧张模样。“那边,抽屉……杂物柜的……第三个……”何授听到这句,连忙慌乱地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见里面除了一本日记之外,空无一物,吓了一跳,连忙剩下几个也打开了,见里面都是空了,才用一副带了哭腔的声音说:“表哥,表哥……没有……” 戚慕商已经是一幅用头连连撞墙的样子,身子痛苦得佝偻成一团,手脚痉挛地颤抖着,衬衣不多时已经被冷汗湿透。他先是小声地呜咽着说:“怎么……怎么没有了呢……吃完了吗……怎么会没有呢……”然后近乎神经质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喊:“帮我去买!你有钱是吧……先垫着……帮我去买!” 何授连连点着头,一边拼命地记下戚慕商一连串报出的地址,在关外,要出关,要很久,他想着,连哭都哭不出来。突然咬了咬牙,然后冲上去,用绑画架用的绳子把戚慕商绑在画室靠边的铁床上,大声地喊:“表哥,我现在就去买!你……你先……先忍着!” 他说着,捂着耳朵不去听那些痛苦的哀鸣,然后沖了上去,拿了一沓钱,揣在兜里,冲出了那间昏暗的屋子。 他也许早就知道了。慕商表哥那么瘦,那么瘦,整个人苍白着脸,像是风一吹就倒。戚慕商那张消瘦而苍白的脸,在何授奔跑的时候,不停的在眼前晃来晃去。在下画室的时候,那手臂上的针孔异常地在脑海里浮现的时候……异常的扎眼。 脚用力地跑着,踩在地板上,一下一下,那么累,那么痛。为什么那一次跑的时候,会有飞起来的错觉?而现在,这身子,却这样疲乏,这样沈重。再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吧! 何授想起慕商表哥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他问自己说:“何授,你有没有试过,痛得……想把自己往死里整……?” 他对自己说:“何授,现在,我只糟蹋自己。” 何授有些晕车的毛病,不重,只是上了车后,会昏昏沈沈的头痛。转了好几次车,问了几次路之后,最终坐在了那个普通的平房里,报上了戚慕商的名字,喝着塑料杯子里装的铁观音,小心的轻抿,害怕喝到一口的茶叶沫子。 那个有些中年发福的女人就那样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穿着淡绿色的连身裙,短胖的白手在摆弄着一堆塑料吸管。何授安静的看着她熟练地把一堆用锡箔包裹的白色粉末装进透明的吸管,用打火机封上吸管两头,弄好的吸管在茶几上摆了一小堆,等一切做完了,那女人从玻璃果盘里拿起一把闪着微光的手术刀,将盘子里一大串金黄而饱满的进口香蕉拣几根从中间切断,将吸管小心的塞进香蕉白色的果肉里,直至没顶,最后才将切下的另一半,一根一根接了回去。 她应该是很熟练了,做好了的香蕉如同先前一样饱满,牢固得分不清哪几根才是内有玄机的。女人露出一个富态而雍容的笑,带着一股浓重的上海口音,吴侬软语,快得几乎是含煳不清,她说:“不是阿拉说侬,莫好一次买刚多。” 何授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她在说什么,她是奇怪何授为什么买了这么多──多得,够两个瘾君子过一个月的了。他只是含煳不清地笑,拿着果篮提着香蕉就出去了。 第十七章 可与其花心思去打量这个传说中的毒枭,不如多留些精力考虑一下,如何在进关的时候,尽量提着香蕉在大盖帽面前走得气定神闲。 何授回去的时候,戚慕商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整张脸流汗得几乎辨认不出五官,嘴里发出一些虚弱的喘息,沈默如死水的眼睛在看到何授的时候,突然如同火焰一样地燃烧开来,“快,快帮我……帮我解开……”戚慕商嘶哑地喊着。绑他的绳子如果不是他实在过于虚弱,一定早就被挣断了,纵然如此,那些粗布绳子此时依然毫不留情的因为他的挣扎,而深深烙进戚慕商骨瘦嶙峋的身子里,让何授花了很长时间才一一解开。 何授把他扶起来,让他靠着墙,那些粉末隔着一层锡箔在火焰下燃烧,化成一股几不可寻的烟。火光再次把戚慕商的脸映亮。那张稜角分明的面孔在火光下,一时显得有些扭曲,静下来看又有丝诡异的安详。戚慕商是靠着墙享受那些东西的,他努力把头低下一点,这令整个身子佝偻起来,何授不知道那腰板是不是曾经宁折不弯过。 这一刻屋子里安静得可怕,何授出乎意料的安静而平静的看着戚慕商吞云吐雾,整个屋子都是黑的,那幅女神的翅膀隐没在黑暗之中,照亮黑暗的只有那一点火光,那光亮代表的究竟是罪恶、堕落,还是救赎? 何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隔了一段距离去看戚慕商,他的脸异常的白,眉眼特别的黑,光影在他的鼻翼处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原本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在这一刻异常的鲜红,手不再发抖,心不再孤独,伤不再疼痛。 有那么好吗?何授想。他坐在他身边,手里是先前在杂物柜中发现的日记本,从前面开始翻起,看到戚慕商清俊的字体零零落落,布满纸张。 一月二日 星期一 晴 交接仪式上。 我们终于见到了吞併公司的人。 我问水水,苏陌,真是个混帐,对不对。 一月三日 星期二 晴 我们分手了。 花一百万元,她说陪满我两个月,她做到了,即便我在最后的一个月里,面临父亲企业的股市崩盘,银行冻结,倒闭,拍卖。 水水走的时候裹紧了大衣,我想把我的外套脱下来给她。 一月四日 星期三 多云 在迷幻剂作用下,眼前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光圈。 她的笑脸,从未如此清晰甜美过。 伊甸园里,像是开满了花朵,禁果依旧香甜,蛇背负双翼,人类还未曾远离天堂。可它们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里,没有牧师愿意为黑羊放牧。没有诺亚方舟愿意为俗人停留。可是如果连硫磺和烈火洗劫的蛾摩拿,都有亚伯拉罕愿意站在高岗之上为它祈祷,为什么没有先知和圣贤愿意为这些凡夫俗子再做一次祈祷,上帝为什么不愿意再为我们再做一支方舟? 摩西能用他开满鲜花的手杖噼开红海,我却只能在画布上面才能描绘出希望。如果有一天,已经绝望到了这个地步,我逼不得已的,逼不得已的放弃了自己。那么死后,可以去天堂吗? 二月十五号 星期日 多云 我在街上看到了水水。 我躲在墙角,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再往后就是空白一片,何授放下日记本,这根本不是他揣摩得出的故事。他退出了画室,爬上了楼梯,合上了铁门,吱吱又哑哑地响过以后,他把身子平躺在铁门上,试着再次去感受门里面那个把自己关在黑暗里的──和他一样遍体鳞伤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