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授一边被苏陌拉着走,一边负隅顽抗着说:“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一定得走了。” 苏陌像是压根没听到一般,似乎那抵抗全部都是过眼烟云拂面清风,通通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唯一发出的一点表示,就是在何授每说一句后,给一句强硬的回答。 苏陌说:“别想。”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拉着往前走,何授不禁会想起苏陌生日的那天晚上,两个人也是这样走着去吃火锅,只是现在这一路异常的聒噪。何授在后面低着头,一边跟着苏陌乖乖地走,一边小声地说要回去。 这样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统统都被苏陌否决了。现在想想,那时侯路人看到这个情景,大概会觉得很好笑吧,可他笑不出来。 第十八章 岁月摧枯拉朽,光阴斗转星移,世界沧海桑田,只有他俊美如昔。 ──────── 何授被苏陌带回去那个房子。他在戚慕商那里住了那么久,早就习惯了如何在昏暗的灯光里,或者是黑暗中安静的摸索,看着彻夜不灭的微光从地下室通过铁门的fèng隙透出来,相安无事。现在重新回到这个原本熟悉的光明空间,觉得有些恍如隔世,那种不协调的感觉透着光线洒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带着手足无措的尴尬味道。幸好苏陌拉着他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居然一直都没有放开。 何授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拉回来的,只是知道理智重新主宰身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站在了这里,他仰看苏陌的侧脸,那张益发俊美的脸孔,他以为他已经模煳了,结果在重新出现的时候,才发现那面孔早已镂心刻骨。几个月的时间,岁月摧枯拉朽,光阴斗转星移,世界沧海桑田,只有那个人俊美如昔。 苏陌就那样面无表情地问他:“饿了吗?你要吃什么?”他问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何授,这姿势让何授有一些侷促,何授想了很久,才喏喏地说:“我不饿。” 苏陌说:“不可能不饿。”何授愣了一下,才说:“我真的不饿,真的。”他已经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真的不饿,还是不知道饿不饿了。身体衰弱得很彻底,独处的很多时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戚慕商,想他会不会也曾经像自己一样,发现自己搬不动东西的时候,发现自己吃不下东西的时候,惘然若失。说不出后不后悔,只是不知何去何从。 苏陌只是重复着说:“不可能。”何授觉得这一刻他们相处的模式,真的很可笑。只是把两句话重复着说来说去,一个比一个固执,换另外两个人的时候,大概都会觉得不耐烦吧。可此刻,这样一次一次的重复,一次一次的坚持,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何授眼睛就那样红了,他说:“我真的不饿。” 感受到苏陌的怀抱,是几秒钟之后的事情,何授并没有拒绝什么,他有些难受的,放任自己接受这个温暖。苏陌在抱他的时候,问:“何授,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何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几个月,几个月过后,苏陌破镜重圆,而自己从一个向来远离菸酒的人,变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吸毒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苏陌继续问着,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何授也不清楚他到底在问他还是问自己,苏陌问:“何授,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很努力地在找你啊?” 何授觉得自己一个问题也不会回答,他突然说:“你也说过喜欢我的。” 何授说:“我想过很久了,你从来没有骗过人,所以我信的,我当时真的很开心。现在想想,你应该没有骗我,可是……你的喜欢,大概仅仅是喜欢吧。” 苏陌默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说:“你想要什么,爱吗?” 何授似乎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喜欢多一些,所以自己就比较吃亏。他这样安慰自己:我会走的,我很快就会走的。 于是何授这样说:“你知道吗,我曾经这样想,如果你能爱我,我这样的人──无论是做什么事情,我都是愿意的。” 苏陌闷闷地说:“只是喜欢──这样不好吗?” 何授顿了一下,吸了口气,换了一种自嘲的口气说:“你大概是爱死了那个女的吧……我应该要祝贺你破镜重圆吗?” 苏陌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何授在说什么,他的语气突然抬高了,他大声说:“新笔趣阁在说什么!” 两个人从拥抱的姿势开始互相怒瞪,好一会,然后互相松开了拥抱着的手,慢慢拉开一些距离。两个人都是默不作声地站着,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苏陌恼火地发现几个月后,何授在懦弱的同时,似乎变得有些不可理喻了,发现何授脾气开始暴躁多疑后,苏陌几乎是异常克制,才勉强压住心里莫明其妙的怒火,或者他一直认为何授都会是那个听话的不多嘴的模样,一辈子都不会变,而不是像那些他曾经在bar里看过的闹场的人,一脸妒妇的表情,这和他记忆里的一点都不一样。 苏陌最后终于挤出了一句,说:“算了,你去洗个澡吧,衣服还是放在原来的柜子里。” 何授并没有多说,很快地找到衣服,冲进厕所。只有他才知道刚才突然的失口是怎么回事,只有他才知道这种突然从头脑里冒出来不可遏制的焦躁感和疼痛感是怎么回事。他把那扇没有锁的磨砂玻璃门合拢后,试着用放衣服的架子堵在门后。他怕苏陌到时候看出浴缸没有湿,看出他没有洗澡,毕竟他此时并不干净,于是索性把水量调到最大,让热水瞬间滑过浴缸,而他自己则开始颤抖的去脱衣服,露出一根一根肋骨布满的上身。等到水溢满白色浴缸,才用哆嗦着用手关上了龙头,然后从衣服口袋里面掏出那个小包,里面是几根裹满了白粉的纸卷,到了这个时候,他几乎全身站都站不稳,一只脚跨进浴缸的时候还差点滑倒。直到他把全身都泡到温水里,他才敢用打火机点燃纸卷,含在嘴里,一下一下的用力吞吐,好一会,才觉得那神经一下一下钻心刺骨地跳动和焦躁,终于开始慢慢平息。 他于是开始放慢了抽食的速度,一边慢慢的让那淡蓝色的气体一缕缕顺着自己的气管往身体深处滑行,一边开始打量着自己惨不忍睹的身躯。他又想起了戚慕商,他不知道戚慕商是不是也时常像他现在这个样子,看着自己瘦得只剩骨头的手,看着那层发白表皮下,清晰可见的清晰血管,甚至是数着自己的肋骨,又或是在水中静静地看自己的脸,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脸。 何授觉得有点害怕,这种恐惧在他独居的时候还不明显,因为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和他比较,再如何不正常的作息时间,不事餐饮,甚至没日没夜的只是服毒和睡觉,都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正常的。可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让他知道他现在有多么不正常了。 天知道,他绝不会这样跟那个人说话。不是不能,而是不愿。纵使也会嫉妒,可绝不愿让那个人知道,他也会有这么丑恶的嫉妒的面孔。 他终于有些害怕地接受这个事实,现在他必不可少的那种东西,他原来以为只是腐蚀身体的那种东西,也许把他精神也腐蚀了。他不要这样,他害怕了,他害怕这种在控制下理智全失六亲不认的感觉,失去控制的感觉差极了,他怕极了。 何授用右手夹着拿纸卷,有些魂不守舍地抽着那东西,一边又再次,再一次地发誓:我得走,我一定得走! 正当何授这样想得时候,那扇磨砂玻璃门突然被人毫无徵兆地推开,伴随着铁架子轰然倒地的一连串譁然巨响,进来的是拿着沐浴液的苏陌,他似乎根本没反应过来。随即他皱着眉头气得大吼了一声:“新笔趣阁干嘛搁个铁架子……” 他说到这里,看到了何授,那个只剩一把骨头的可怜虫,被迫地把他想努力隐藏的一面暴露了出来,他看着何授泡在浴缸里,浑身湿漉漉的,嘴里叼着什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然后在再看到他的时候,突然圆睁双目。 苏陌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何授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想着要把那东西扔出去,结果苏陌向前走了几步,看到镜子前摆着那个小包,把纸卷拈起来,看着露在指尖的白色粉末,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他怒吼一声,把何授就那样湿漉漉的从池子里提出来,何授看着手间纸卷就那样掉在水面,不一会就沁透了,慢慢沈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被迫脱离温水的身子,被冷风一吹,起了一层疙瘩,不停地发着抖。他一点都不敢看苏陌,只是牙关冷得互相碰撞,脑子里一片混乱,晴天霹雳后就是一片荒芜,什么都拎不清理不出,一边拼命地想:完了,完了。一边委屈地想:我想走的,是你不准。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骨子里那两种负面情绪到底是哪种占了上风,就感觉身体突然一阵剧痛。 那是苏陌突然把他用力丢在瓷砖地板上。何授刚来得及闷哼一声,苏陌的拳头就铺天盖地的落下去,何授感到自己在那力度面前不断地落下弹起,他在那疼痛面前不堪一击,只是闷哼着不断地泪流满面,拿手无力地护住头脸,身子在墙壁上被打得滑落又被拎起,一次又一次,那些重复打在一个地方的拳头带来不同的疼痛。 何授痛得不行,开始哭着求饶,苏陌根本不管他,一拳一拳打下去更加的狠,何授痛得大哭,大喊着说:“我错了,不要打!苏陌,好痛!好痛!”苏陌听了,全身抖个不停,最后狠狠踢了何授一脚,然后把他用力挥开,自己无力地摊倒在浴室的另一个角落。 何授捂着一身青青紫紫淤血的痕迹在地上抽泣了很久,然后缓过气的时候,就往苏陌那里跪着爬过去,试着用手去碰他,苏陌狠狠地挥开,何授并不放弃,脸上泪痕未干,一脸可怜兮兮地把自己的手放在苏陌的膝盖上。 那一刻,何授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是那么害怕,害怕带来的恐惧感远远大于身体的疼痛,支配了他的所有感知能力。何授模模煳煳的再一次想起小时候母亲拿扫把打他的模样,往往是一边打一边哭。母亲那么伤心,所以没有人会恨母亲的拳头。何授模模煳煳地想,幸好苏陌还肯打他,如果苏陌直接调头就走,他该如何是好?于是,这一刻,重新记起来小时候挨打的感觉。原来拳头落下来,真的会痛的,挨打的每寸肌肤和骨骼,真的会痛的,被撕裂和流血的时候,真的会痛的。打人的手,也是会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