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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背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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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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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嚎了几个月,端阳把我约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一排排的小树苗只有女人的胳膊粗细。
他坐在石头上,一边拿着糖,一边托着腮帮子:「钱宁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我对着我唯一一个珍贵的濒临灭绝的听众,脸上神采奕奕,急着要向他一展歌喉,可心里怦怦乱跳,像是新演员被人推向舞台的一剎那,屏着唿吸,生怕自己演砸了。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一点甜,再深情款款的话也不能说明白我对他的在乎。可人都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要装。
「我唱了啊。」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闭得死死的,硬着头皮把声音挤出来,一首歌唱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戴端阳的脸离我只有一个拳头那么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从我眼皮上缓缓滑到了我的右脸。
我头晕眼花,心跳像打鼓,根本不记得自己唱了些什么。
晚上蒙着被子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听见自己急促响亮的心跳。我不停地翻身,睡意像苍蝇一样乱飞,怎么也抓不着,折腾得大汗淋漓。
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开始做梦,我梦见端阳在我脚边调收音机,低着脑袋,阳光从方窗子里照进来,把一块方形的地面照得特别亮,他就坐在光里,露出雪白的一截脖子。
早上气喘吁吁地醒过来,发现裤子黏湿了一块。
我偷偷摸摸地拿去洗,一边洗一边哭。
再也回不去了。
总有这么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到你面前,把好端端的一切搞得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去了,这才穿好光鲜整洁的衣物,朝你挥挥手:「再见了小糙。」+++++
我那天开始拼死躲着端阳,我不去上课,不去学校,连学校附近也不敢去,整天跟着一群小混混在街上四处闲逛。砸过单车锁,偷过包,抢过钱,只要瞅准了目标,十多个人一哄而上,能撂倒好几个成年人。
我大多时候都是在看风,有时候也动手。开始还怕得厉害,后来就胆子大了,哪怕是偷东西被人抓了正着,也能死不认帐,扯着嗓子吼:「干什么!你以大欺小!算什么英雄好汉!」旁边的弟兄跟着帮腔:「快来看啊,打人了,出人命了!」只要看的人多,哭的声音响,最多也就是挨上两巴掌。
我那时候昏了头,以为这样赚来的,也叫血汗钱。
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倒把挣的钱都凑到一块,李哥拿两人份的,其他的按人头分下去,空钱包随手一扔。
整片天空都变了颜色,猩红的太阳钉子似的斜斜地钉在头顶,闷热阴魂不散。十几个人在马路边上一字蹲开,互相张望着,越觉得没意思,越要咧着嘴笑上一阵。
李哥这时候才会说:「散了吧。」
我们就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站起来:「散了散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聚会的小广场东南西北都有大道,每条道都有岔路,我们一哄四散,装作获益颇多的样子约好明天再来,但总有人不会再来了。
我走在路上,在心里偷偷地唱歌。有几次身边跟着一、两个兄弟,走着走着,他们突然回头,问我:「钱宁,是你在哼歌吗?」我才知道我不小心唱了出来,连忙粗着嗓子申辩:「没有的事。」回到家里,先得把鞋上的泥擦了,把衣服弄脏的地方洗了,掏出课本随便画一画重点,装作上过课的样子,然后才能钻进被窝。
我妈深更半夜的时候才会回来,每次都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地打开门,慢慢把高跟鞋褪下来。她偶尔会发现我在黑暗里还睁着眼睛,也会问:「最近的课难不难?要好好学。」我模煳地应一、两声,等着她多说几句话,直到疲惫的鼾声响起来,从来等不到下文。
端阳还是会出现在我梦里。有时候是好梦,他喊我钱宁哥哥,拉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各式各样的糖;有时候是噩梦,他穿着校服,站得远远的,用厌恶的眼神看我。
七月的时候,我妈突然问我:「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我胡乱诌了个日子,她又问:「快考试了吧。」我愣了半天,不知道要从哪找一份成绩单来哄她,只好换上一身校服,跑到学校想打探消息,一进门,发现我的座位坐了别人。
教室里坐得满满的,却没有我的位置。
我站得笔直,腿却在发抖,硬是跑到空置的教室,搬了一张桌子回来。
老师进门的时候,发现教室里多出了一张桌子,于是看着我嘲弄道:「钱宁,站起来。」我站起来,恶狠狠地看着她,脸上不肯露出别的表情。
她还不肯罢休:「站到后门去。」
我不肯动,每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她不再搭理我,就这样上完了一堂课,课上说的每一道题我都不懂。
下了课,我被老师揪着耳朵拽到了办公室。不大的房间里塞了十二张老师的办公桌,彼此用挡板隔开,那老太婆一新笔趣阁坐在椅子上,斜睨着我说:「我昨天刚给你妈打了电话。」我朝她龇了龇牙:「我怎么不知道我家装了电话?」我过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又怯怯地补了一句:「是她公司的?」那女人居然沖我笑了笑:「我让她来学校,现在正跟训导主任聊着呢。」我从头凉到脚,突然把她的办公桌用力掀翻,拔腿往办公室外面跑。桌上的热茶冒着白烟,泼得到处都是,老师被烫得跳了起来,拼命伸长了手,想抓住我的衣领。
我刚跑出去,就听见走廊上有两个老师边走边聊:「最近有个少年犯罪集团的案子,看画像好像有我们学校的学生。」「真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我一呆,就被人揪住了后背的衣服。她把我重新拽回了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站得直直的,朝我金刚怒目。我直到这时才发现端阳也在,他坐在老师的位子上,拿着红笔,帮着批阅试卷,他一向成绩好。
看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我忽然有了抬头挺胸的力气,站得比谁都直,眼神比谁都狠。
总有那么一个人,你从不在他面前哭。
我被我妈领了回去,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整个晚上,她看着我发呆,一句话不说,我坐立难安,轻轻地唤她:「妈。」那盏灯用了好久,灯泡顶部的玻璃已经烧得焦黄,灯光从没有变色的地方微微透出来,照亮了一小块圆形的地面。
我站得急了,一不留神,脑袋在灯泡上磕了一下。吊灯被我顶得左右乱晃,我们像是坐在旱船上的人,光影就是波浪。
我妈终于笑了,她问我:「钱宁,你真的偷过钱包?」我看着她,用力一点头。
她又问:「不去上课,整天在街上混?」
我犹豫着点头,牢牢盯着她的眼睛,每一根神经都在提防,只要她一动,我保证第一时间向后窜。
「勒索低年级的同学,砸单车锁,还打老师?」我只是朝她泼茶,没打,我哆嗦着嘴皮子,揣测狡辩的后果。我妈又笑了两声,我额头都是汗,什么也猜不透,就在我发愣的一剎那,她像豹子一样地扑过来,扬起手掌,兜头盖脸地扇了我两下。
她打得真狠,只一巴掌,耳朵就嗡鸣起来,鼻腔一热,涌出两道滚烫的鼻血,再一巴掌,扇得我满眼金星。她来回扇了我十多下,我两边脸上又烫又麻,几乎不知道痛了,这才回过神,想从她巴掌下钻出去,又被拽回来往死里打。
我哭得撕心裂肺:「你打死我啊!往死里打!」我说完这两句,声嘶力竭,两片肺叶像是被抽干了,深吸一口气,才把后面半句哽咽着吼出来:「你当初为什么要生我!」她声音都吼破了,又尖又细:「我就不该生你!」她站了起来,往后一仰,正好瘫坐在铁架床上,我们两个的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我听见她说:「钱宁,我只养你到十八岁。」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淌了下来:「要是我死在外面呢?」我等着她来可怜可怜我,哭了半天,她还是一动不动,我反而不哭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拎着开水壶,往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和着水管里的凉水,把脸上的鼻血仔仔细细地擦了,自己煮了个熟鸡蛋,剥了壳,按在脸上敷。
墙上钉着铁钉,挂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镜子里面的我眼睛里全是血丝,脸颊高高肿起,破皮出血。
我一拳打在镜子上,不解恨,又扯下来,在地上砸,用脚蹍。
我是猪狗不如,她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这新笔趣阁的命难道就没有一丁点错?
那天晚上,我裹着床薄被,蜷睡在地板上,从里冷到外,在梦里都打着哆嗦,正睡得迷迷煳煳的时候,突然又被她摇了起来。我妈拧着我的胳膊叫我披衣服,然后洗脸,刷牙,拦公车,天才蒙蒙亮。
这车坐到半路,我实在忍不住了,惊慌失措地问她:「我们要去哪?」我妈像押解犯人一样按着我:「给你找了新学校,你在那给我好好待着。」我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什么,可不愿意信:「是寄宿学校?」她不肯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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