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棠枯坐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起身,跌跌撞撞爬上田埂。 今年是庆元十年,她在李家私塾读书的第二个年头。 私塾每逢月底休沐两日,下午放课后动身回村,这会儿还在路上。 途径麦田时,杜青棠重生回来,死亡的窒息感仍然裹挟着她,令她脚下一软,失足摔下田埂。 粗布缝制的袄子浸满泥水,脏兮兮湿漉漉,好在她只是手掌擦破一点皮,并无大碍。 整理衣着时,指腹不经意间划过衣襟内侧,熟悉的触感让她一怔。 低头看去,编织绳绕过脖颈,一枚翡翠吊坠垂在锁骨以下。 这是杜青棠满月那天,爷爷亲手打磨制作的满月礼,价值不菲。 杜青棠戴了二十多年,从未离身,绝不会认错。 她想起在21世纪看过的小说,穿越文女主大多必备金手指,系统、灵泉、红包群种类多样,应有尽有。 其中有一类,金手指附着在女主穿越前随身携带的物品上,譬如玉佩,譬如戒指。 杜青棠若有所思:“会是金手指么?” 话音刚落,玉坠闪过青色流光。 杜青棠摸着突然出现的喉结,沉吟片刻,试探性取下玉坠,喉结立刻消失,胸部也恢复成原本的弧度。 初步判断,这枚玉坠的作用是隐藏女性体征,并伪造男性部分体征,具体表现在喉结和胸部,其他地方目前并未发生变化。 这让杜青棠松了口气,紧握玉坠喃喃道:“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 有了它,第一世便可以梦想成真。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女扮男装本就风险重重,有玉坠替她打掩护,任凭她那表哥有一百张嘴,也无法揭穿她的身份。 杜青棠仰头,看向沉沉夜幕。 她父母早逝,只剩爷爷这个亲人,祖孙二人感情深厚。 博士毕业那年,爷爷病逝,她在那个世界便再无牵挂。 穿越异世,摔得头破血流,这是爷爷留给她最好的礼物,也是诸多不幸中唯一的慰藉。 - 杜家在清苑县十里外的桃源村,背靠桃源山,村前绕着溪流,依山傍水,风景宜人。 杜青棠走到村口,侧方小径走出两人,背着比人高的木柴,有说有笑。 “呦,这不是棠哥儿?是从城里回来?” 杜青棠迟疑了下才认出来人:“嗯,包叔和陈叔是去山里捡柴?” “天冷了,捡点回去烧炕用,还能卖几个钱。” “诶,棠哥儿,陈叔有事问你。” 杜青棠:“您说。” “我好几次看到你表哥跟一个姑娘走在一起。”陈叔挤眉弄眼,“棠哥儿啊,你舅母是不是打算给你表哥议亲了?” 包叔打趣:“看来棠哥儿你很快就要有表嫂喽。” 杜青棠:“我许久没去舅母家,不清楚。” 陈叔遗憾作罢:“不知道就算了,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娘你姐挂心。” 杜青棠颔首示意,越过两人往家走去。 陈叔包叔在她身后,压低声音说话。 包叔:“元盛书读得好,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陈叔:“可正经人家的姑娘怎么会跟元盛夜间私会?这也太不像话了!” 包叔:“隔壁村的黄童生说元盛一定能考上童生,说不准还能更进一步,去京城做大官。只要能成为官夫人,夜间私会又算得了什么。” 陈叔:“也是,咱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哪里比得上官老爷。” 包叔:“你若实在好奇,我给你出个主意。棠哥儿从城里回来,想必元盛也回来了,到时候你就躲在元家附近,定能有所收获。” 陈叔:“好主意!” 杜青棠眸光微暗,将两人的盘算抛诸脑后,停在三间并排而立的黄泥房前。 这里是杜家,从西到东依次是杜青棠的房间,元氏母女的房间和灶房。 灶房点着灯,杜青棠推开门,看到一张妇人脸庞。 蜡黄瘦削,眼尾点缀细纹,霜白的鬓发写满沧桑与憔悴。 未满四十的妇人,瞧着像是五六十岁。 “棠哥儿回来了?” 杜青棠有些恍惚,她多久没见元氏了? 五年还是十年? 这时,耳畔响起咄咄质问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袄子上全是泥巴,难不成在地里滚了一圈?” 杜青棠这才发现,元氏身后还有一人。 肤色黝黑,腰宽膀圆,抵得上两个元氏,一脸尖酸刻薄,正是舅母朱氏。 杜青棠眯眸不语,灶房的空气陷入凝滞。 元氏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我们也是担心你,万一摔出个什么好歹,人遭罪不说,去不了私塾还要花钱买药。” 杜青棠蜷起手指,指腹碾过伤口,刺痛让她清醒:“不过是摔了一跤,蹭破点皮,过两日就结痂了。” 刚死了一回,杜青棠身心疲惫头痛欲裂,不想跟她们多说废话,正要离开,朱氏塞给她一叠粉色布料,语气不容置喙:“明晚穿上它来我家。” 是时下女子最爱的短衫长裙。 元盛每次从县城回来,朱氏都会送来各式各样的衣裙,让杜青棠穿上这些衣裙,去元家陪元盛读书,直到下半夜才放她离开。 元盛比杜青棠大了整整六岁,虽然什么也没做,但不影响她怀疑他是个有恋童癖好的变态。 杜青棠手腕一转,短衫长裙飘然落地,沙哑嗓音穿透昏黄烛光,抵达两人耳中。 “我不要。” 朱氏以为她听错了:“你说什么?” 杜青棠:“我说,我不要。” “我不会穿它。” “明晚也不会去你家。” 朱氏和元氏怔住。 在她们的印象中,杜青棠性情沉闷,毫无主见,让她往东绝不往西,让她打狗绝不撵鸡。 这是杜青棠第一次说“不”,也是第一次丢了朱氏送来的衣裙。 朱氏最先反应过来,目露凶光:“死丫头,谁给你的胆子说不要?” 元氏泪眼朦胧地看杜青棠:“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跟盛哥儿多处处,彼此感情深厚,成亲后才能早日为两家诞下男丁。” 杜青棠:“” 如果是觉醒之前,她一定会在元氏的哭求下去元家,然后被守株待兔的陈叔堵个正着,女扮男装的秘密在暴露边缘徘徊。 这并非杜青棠的假想,而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第一世,陈叔发现她穿女装,隔日杜家独苗苗和元盛搞断袖的消息在桃源村传得沸沸扬扬,还有人说杜青棠其实是女子,扮作男子是为了守住大房财产。 杜家二房、三房闻着味儿打上门,让元氏给他们一个说法。 朱氏给元氏“出谋划策”,让她把最像杜青棠的女儿推出去,表示和元盛私会的人是她,杜青棠的身份危机才算解除。 可即便如此,村里有关于她是男是女的争论仍然喧嚣尘上,这也成为后来她犯欺君之罪的一大佐证。 朱氏不知杜青棠心中所想,心疼地捡起衣裙:“这身裙子可是花了二钱银子,要是摔坏了,看我不扒你一层皮!” 元氏惊呼:“二钱?” 朱氏得意洋洋:“没错,二钱。” 二钱银子又如何? 这些银子都是元氏和杜家的姑娘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挣的,却被元氏以接济兄弟的名义,一个子儿不剩地送出去。 朱氏和元平心安理得地收下银子,有时送得晚了,朱氏还会上门讨要。 明明是杜家的钱,却要看元家人的脸色,连杜青棠的束?都是元家“借”给她的。 真是好大一张脸! 杜青棠捏紧拳头,生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将元氏锤进黄泥墙里:“我回来的路上遇到陈叔,他看到我穿裙子去见表哥了。” 元氏脸色巨变:“他知道你是女子了?” 朱氏没有说话,她在想如果姓陈的老家伙发现杜青棠是女子,该如何将他糊弄过去。 杜八丫与杜青棠年岁相仿,容貌也有几分相像,是个不错的人选。 “那倒没有,但如果我继续去见表哥,未尝没有可能。”杜青棠话锋一转,“你们让我读书,可是为了让我科举入仕?” 朱氏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其实像杜青棠这样整日混在男人堆里的,给盛哥儿提鞋也不配。 只是杜青棠自幼扮作男儿,她拥有先天的优势,可以读书,也可以做官。 独木难支的道理谁都懂,比起盛哥儿单打独斗,不如让杜青棠做那马前卒,盛哥儿只管在后头捡功劳。 朱氏也不怕杜青棠做官之后翻脸不认人,她若不认,就告她一个欺君之罪! “隐瞒女子之身,扮作男子参加科举是欺君大罪,是要被砍头的。” 朱氏一愣,死丫头莫不是她肚里的蛔虫,怎么连她想什么都知道? 元氏满脸惊恐:“那咱们不读书了?” 杜青棠神色狠戾:“我若获罪入狱,定会拉着娘、舅舅舅母还有表哥一起死。” 朱氏呼吸一滞:“你敢!” 杜青棠震声:“你看我敢不敢!” 她死了这么多次,早已无所畏惧! 朱氏被杜青棠豁出去的眼神看得哆嗦了下,终究还是怕了:“这次就算了,等他消去疑心再说。” 她还要长命百岁,等盛哥儿考状元当大官,接她去京城荣养呢。 朱氏说完就溜了,杜青棠目送她离开,思绪翻涌。 女扮男装本就不为世俗所容,一旦暴露,将顷刻毙命。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元家害她至深,合该以命偿命。 “棠姐儿,你怎么能这么跟你舅母说话?万一盛哥儿迁怒,另娶他人该如何是好?” 元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灶房里来回走动,不时向杜青棠投去责怪的目光。 杜青棠被她晃得头晕,问出她很久之前就想问的话:“女子存在的意义难道只是嫁人生子吗?” 元氏理所当然道:“当然” “当然不是!”杜青棠矢口否认,眼底深处有什么在燃烧。 女性的价值从来都不是成为某个人的妻子,成为某个人的母亲。 可惜元氏从来不懂她,满脑子都是传宗接代。 元氏被杜青棠眼里的火焰灼伤,接连后退好几步:“夜深了,棠姐儿早些睡。” 杜青棠知道短时间内无法改变元氏根深蒂固的观念,不再多言。 走进阔别多年的小屋,屋内仅有一条炕,一张桌和一只矮柜。 炕上是叠得整齐的被褥,桌上是手抄版四书,杜青棠看着书,手指神经质地痉挛两下,移开视线。 洗漱后躺到炕上,杜青棠想到桌上的书,扪心自问,她是否要继续读书。 努力了三次,每次都中途折戟,真的值得吗? 周遭一片死寂,没人能给她答案,她也说不清该如何抉择。 杜青棠心乱如麻,辗转反侧,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 她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境杂乱,醒来后什么也没记住。 睁开眼,天色大亮。 杜青棠穿戴完毕打开门,四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姑娘围在灶房的饭桌前,其中一人正向她招手。 “棠哥儿,快来吃饭。” 桃源村有上百户人家,原住户甚少,大多是早年间从各地逃难来的百姓,经过数代繁衍生息,发展到如今的数百人。 杜青棠的祖父有五个兄弟、三个姊妹,又和祖母养育三子二女。 杜青棠出生之前,元氏嫁到杜家已有十四年。 在这期间,她的肚子几乎没停下来过,十四年生了八个,其中老二老三和老五老六是双胞胎。 加上杜青棠就是九个。 杜青棠坚信,如果杜老大还活着,他们一定会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 看着糟糕的原生家庭,杜青棠深埋心底的星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终成燎原之势。 这一刻,杜青棠突然有了决断。 人生如蝼蚁,微弱渺茫,她却不愿按照元氏的想法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我要读书。 我要考科举。 我要手握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世人皆道女子不如男,那就由我做这个先锋,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道路。 虽千万人吾往矣,九死而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