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雪离开拔步床,和这和尚理论得口干,他到一旁的方桌上倒了一盏茶水解渴。 随他迈步的动作一大,足踝上的两圈细玉镯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清凌凌像是碎冰与岩石相碰,又莫名陡然生出几分不明底蕴的暧昧。 什么寻踪镯…… 辛禾雪敏锐地发觉不对,眉心蹙起来,他坐在竹椅上,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之前不是在害人了,那可以放我走了?” 渡之视线如影随形地追着他。 “不可。”渡之的语气平淡如水,陈述事实般,“妖终究是妖。” 辛禾雪也不是真想要离开,毕竟眼前这位就是目标人物,在后面的剧本里还是会将他镇压到安宁塔的重要角色,辛禾雪当然是趁早刷取足够的爱意值更好。 只是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辛禾雪半阖眼,他翘起右足,晃了晃,随即脚踝处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决意退一步,“不能放我走,那也把这镯子摘了,渡之大师法力深厚,还担心天大地大我会逃脱而捉不住我么?” 渡之全然不吃他的激将法,似是没有看出辛禾雪眉眼间流露的不耐,渡之道:“不能摘。” 他不知道锦鲤妖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对方给凡人留下了能够感知方位的红线,虽然渡之已经巧妙地将红线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这种红线是单向感知方位的,也就是说,锦鲤妖能够了解他的位置,而他却无从反向知道。 渡之只能通过钓鱼的方式,先将对方引过来再捕捉。 结果就像现在这样,捕捉成功了。 但为了避免对方再脱逃,渡之必须用寻踪镯拘住锦鲤妖的足踝。 “你这臭和尚,怎么说也说不通。” 辛禾雪的唇角不悦地向下压了压。 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了,或许是因为驿站招待的都是官吏,因此茶叶的品次不错,只是比起辛禾雪前世宫廷御用的茶叶,还是稍逊几筹。 在两人争执之时,渡之一直在看着对方。 他看见辛禾雪喝了茶之后,有湿润润的水痕沾染在唇瓣上。 青年的肌肤太白,那唇色又是十分的浅淡,因而显出弱柳般的孱弱来。 确实不像是会作恶多端的邪妖。 倒像是凡间病弱矜贵的公子,连薄薄的唇瓣方才印上来的时候也是万分柔软,舌也是…… 不过,在太初寺的天师眼中,妖终究是妖,不分好坏。 太初寺的职责就是防止妖鬼横行大澄人间。 但是渡之无法接受辛禾雪的说辞,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反驳道:“不是臭和尚。修行之人,每日清洁以保证身体洁净。” 辛禾雪凝噎一瞬,“……我只是在骂你而已。” 渡之仍旧不解:“为何骂我?” 他所做的事情符合他心中的道义,渡之所了解到的,世间只有穷 凶恶极之人与新笔趣阁之徒会遭到人们的谴责唾骂。 辛禾雪不再同他说话了。 他用心音说:【转人工。】 k:【在。】 辛禾雪:【哥哥,他比你还笨。】 他骂了渡之,回过头来还要说一句k。 k:【……】 不知道为什么,k觉得小猫现在张牙舞爪的,实际上是在外头被男朋友惹恼了,回来向着窝囊的无能丈夫撒气。 为了日子能够顺利地过下去,k当然是选择忍气吞声。 k:【对不起,我会尽快升级程序模块的。】 辛禾雪笑了笑,【哥哥加油】 很难说没有在阴阳怪气。 ……… 负责杂事劳役的驿丁,前来送热水。 客房中有黑木屏风隔开的内间,内间里有浴桶,他们接连提着木桶来,将浴桶里灌满热水。 再请示客人可以进行沐浴了,随后退了出去。 结果才小半个时辰不到,高僧又唤驿丁换一桶新的热水来。 驿丁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高僧都是要一夜洗两次澡的吗? 他们再次鱼贯而入进去将热水换了的时候,先沐浴完的辛禾雪懒懒地躲在床帐中,躲过了耳目,因此驿丁们未曾发觉真相。 沐浴完的渡之才掀开细棉纱帐,就被拦了下来。 辛禾雪靠着锦缎迎枕,薄薄的单衣松散,脖颈下方露出一部分雪色的锁骨窝儿来。 他驱使渡之:“你到别处去睡。” 渡之的传符只有他一人,驿馆自然提供的是一人居的客房,房中只有一张拔步床,辛禾雪将床霸占了,渡之就无处可睡了。 渡之冷静地将此分析给锦鲤妖听,他还以为是锦鲤妖未曾居住过人类的旅店,才提出这般要求。 床铺上的青年却牵起唇角,“那关我什么事?总之你到别处睡,你同我睡,要是晚上压到了我的尾巴怎么办?” 这么说着,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隐患言之有理,青年半分不在意地掀开锦衾。 渡之才看见锦衾之下,被褥之上,陈横的是曲线流畅优美的白鳞鱼尾,玉骨冰姿,好似霜雪一般的颜色,瞧着令人夏日生凉。 化成这种形态之后,白天的晴水绿玉镯细细地拘在鱼尾的最末端,那曲线收束的尾鳍处。 渡之平静道:“我可以维持一整夜平躺纹丝不动。” 他想要消除辛禾雪的顾虑。 辛禾雪用鱼尾拍了拍锦衾,分毫不让步,“不可。我睡相不好,万一翻了个身,大师铜筋铁骨的,会硌着我的尾巴。” 渡之垂首:“……” 只好退了出去。 他端坐在另一边的楠木榻上,脸上倒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仍旧平淡如潭水。 辛禾雪忽而又道:“我问你,你身上的红线从谁那取下来的?” ap 渡之顿了一会儿, 不明白辛禾雪为什么这么问,忽而想起来锦鲤妖一族七日失忆的习性,他道:“我不会告诉你。” 辛禾雪:“为何?” 渡之:“避免你害人。” 意料之中,辛禾雪也不恼,他解下木钩上的细面纱帐,隔了床帐和些许距离,他的音色听起来比白日时轻软,“渡之大师,记得将烛火吹灭了,这么亮我睡不好。” 渡之:“……” 桌上的烛盏,火苗一摇,悠悠地熄灭了。 客房归于黑暗当中。 ……… 翌日又要继续赶路。 驿丁将早上的饭食送到客房,又重新退了出去。 驿馆提供的朝食是面片汤、芝麻粥和清油胡饼,还有一笼馒头,因为不了解高僧的食量,因此每一份都按照最足量的来。 渡之昨夜在榻上坐禅一整夜。 不过他是修行之人,本就与寻常凡人不同,就是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也无关紧要,必要时小憩休整即可。 很多时候选择整夜休息都是为了严格遵循人间昼出夜伏的规律罢了。 渡之坐在方桌前,询问刚刚漱洗完毕的辛禾雪:“你要吃吗?” 辛禾雪走过来,渡之将瓷勺递给他。 辛禾雪只简单尝了尝面片汤和芝麻粥,味道很清淡,并不醇绵,厨艺只能说一般,不大合他的胃口。 他尝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本来妖族也可以凭日精月华充饥,具备一定的灵力道行之后,人形就是不食五谷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渡之动作流畅地就接着辛禾雪搁下的勺子,继续进食了。 抬首,却见辛禾雪支着侧脸,盯着他,平声问:“何事?” 虽说驿丁不知道客房中其实有两人,只送来了一只瓷勺一双木筷,但渡之如此态度自然地就接过了勺子继续用…… 这到底算哪门子和尚啊? 辛禾雪微微蹙眉,眼睛一眯,纤长的睫毛上下碰了碰,掩饰住不明显的嫌弃情绪。 没听到辛禾雪说话,渡之又低头快速地进食。 他体型高大劲瘦,肌肉结实,明明不是莽夫那种魁梧,食量却大得很,一张桌子上的食物都被他解决了。 朝食结束之后,渡之说:“收拾一下,今日的脚程比较赶。” 辛禾雪问:“你不放了我?要带我到哪儿去?” 渡之从不说谎,因此诚实地直截了当道:“先去收了旱魃,再一路上京,送你进入安宁塔。” 安宁塔是大澄最高的佛塔,塔尖顶端可以没入云层,塔身坐落在京郊北方。 从功能上来看,更像是从属于太初寺的监牢机构。 辛禾雪的脸色冷下来,语气中有着一种微薄的料峭寒意,“你要将我关押起来?” 渡之平静道:“太初寺天师捉获的妖鬼,若不能就地杀灭,必要押送回京,送入安宁塔度化。” 度化? 火化还差不多吧? 辛禾雪问:“谁说的?” 渡之道:“师父。” 辛禾雪:“我怎么知道你师父是谁?” 渡之:“太初寺卿,国僧了意。” 国僧的亲传弟子,现在又是太初寺少卿,未来就是继任者。 辛禾雪淡淡地扫他一眼,没有什么话音起伏地问:“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送入安宁塔的前提是不能就地杀灭,只能暂时控制押送。 渡之一怔,在这个怔愣的空挡,他的手掌被牵起,搭在青年脖颈上,肌肤触感温凉玉润,传来脉搏的隐约跳动。 脖颈线条优美纤细,因为缺乏血色所以更显得洁白,脆弱得好似稍稍用力就要碰碎了。 辛禾雪扶着他的手背,微微歪头用侧脸贴了贴,眼睫掀起,他轻声问:“大师为何不肯杀我?” 渡之被他问住了,皱眉沉思,最终摇了摇头。 “不可。” 辛禾雪:“为何不可?” 渡之又被难住,只是道:“你未造下杀孽。” 辛禾雪轻笑一下,捉到渡之前后矛盾的漏洞,“可是你们太初寺可不论好妖坏妖。” 他指腹轻轻点在渡之胸口跳动的位置,“这就是你的答案?” 跳动的节奏分明漏了一拍。 渡之沉下眼眸,他思索不出答案,但又不能说谎,因此沉默下来。 最后不再与辛禾雪就着这个问题辩论,看起来心意已决,仅仅是通知辛禾雪:“快些,今日脚程赶。” 辛禾雪:“……” 油盐不进的臭和尚。 他直接道:“背我。” 渡之面露不解。 辛禾雪微微一笑,“大师你不知道么?锦鲤化人上岸,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尖刀利刃呢。” 让他将志怪传说和童话故事杂糅结合一下吧。 ……… 驿吏见到高僧下来,赶忙迎了上去,“少卿大人,可需要出行工具?驿馆内有马与驴……” 他话还没问完,就目瞪口呆地发现高大僧人是背着人下来的。 昨日、昨日可未曾见到高僧身侧有旁人啊? 他记错了? 驿吏傻愣愣地看着高僧往外走去。 倒是高僧背后的襕衫青年转过头来,右手扶着帷帽的宽檐,纱幕随风流动起来,露出线条流畅的雪白下颌,和淡粉的唇。 青年声音懒洋洋,婉拒驿吏的建议,“倒是不必了,有驴呢。” 辛禾雪重新转过来,揽着渡之的脖子。 秃驴也是驴。 他故意道:“驾。”!